文/陈苏图/袁培德(署名除外)

南湖东岸，南湖路48号，紧缩的大门，隔断了许多嘉兴人的记忆——嘉兴绢纺厂，几代人的传奇，几代人的骄傲。

最近，一份《南湖湖滨区域改造提升工程》规划设计，将绢纺厂重新带入人们的视野，也唤起人们对嘉兴“五大厂”，对国营经济黄金时代的宠儿们的慨叹。在滚滚前行的岁月中，它们或者“走失”，或者改制，遗留下一处处老厂房，老仓库，沉寂在岁月之中。

“工业遗产”是它们的新名字。

去年9月29日，《嘉兴市城市总体规划（-年）（年修订）》获国务院批准，其中，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的总体框架中明确，“中心城区建立历史城区、历史文化街区（及历史地段）和文物保护单位（及历史建筑、工业遗产）三个层次的保护框架。”

嘉兴共有哪些“工业遗产”？它们有着怎样的命运？

绢纺厂，盛极到破产的印迹

暮春时，南湖畔，草长莺飞。

与南湖隔路相望的嘉兴绢纺厂，大门紧闭，静默如昔，似在追忆曾经的年华。厂区里，杂草丛生，犬吠声声入耳。破败的老厂房，斑驳的旧墙面，破漏的屋顶，还残留着岁月的痕迹，以及租用者留下的垃圾。

厂区东北角，一栋青砖小楼矗立在齐人高的杂草中，这是年代的老厂房，刚建厂时建造，它见证了绢纺厂近百年的沧桑。

绢纺厂是嘉兴最早的现代丝绸厂。年，杭州纬成公司总经理朱谋先，在大盐仓桥堍东侧沿河购地百亩，兴建当时国内最大的丝绸厂——纬成公司裕嘉分厂，即绢纺厂。

年，经历30年风雨的该厂改名为国营嘉兴绢纺厂。当时，嘉兴绢纺厂与嘉兴民丰纸厂、嘉兴永红丝厂（中丝一厂）、嘉兴冶金机械厂、嘉兴毛纺厂并称为嘉兴的“五大厂”，代表着嘉兴国营经济的黄金时代。

年，陈建荣高中毕业，顶替母亲钱芬琴进了嘉兴绢纺厂。金永健比陈建荣晚两年进厂，年12月29日他进厂报到，22日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作出改革开放的新决策。“我可以说是踩着改革开放的点进的厂，刚结束农村的10年插队，跟我一起招工进厂的有两三百人，大多是返城知青。”

金永健和陈建荣们干劲十足，亲眼见证了改革开放后绢纺厂的辉煌。“特别是年代后期，年到年是绢纺厂最鼎盛时期。”金永健那时担任厂长助理，绢纺厂生产的绢丝几乎全部出口，“红梅牌”绢丝每年出口吨，丝绸每年出口几百万米，一年创汇万美元。

一份数据显示，年代末，嘉兴绢纺厂的纳税额占据嘉兴市政府财税收入（注：即嘉兴市本级）的四分之一，是中国最大的绢纺企业，3A级“红梅牌”绢丝以精良的品质30多年里享有出口免检资格。据《嘉兴市志》记载，年绢纺厂占地面积21.2万平方米，有职工人，产品出口欧美、日本、东南亚、中东及港澳等30多个国家和地区，是全国家最佳经济效益单位之一。

陈建荣记得那时他们的收入、福利都在全市名列前茅，有一年年终一下子发了元奖金，轰动全市。

然而，这也是绢纺厂最后的辉煌。

金永健记得年代前期绢纺厂的发展还比较平稳。年10月“92中国嘉兴时装节”在嘉兴绢纺厂体育馆举办，同时举行了93中国春夏服饰流行趋势发布会，邀请了中央和北京、上海以及台湾等地的领导和文艺界人士参加，高朋满座，轰动一时。

年金永健开始担任绢纺厂副厂长，他清楚记得，年开始，绢纺厂出现衰败征兆，生产成本逐年递增，企业效益逐年递减。年绢纺厂已经在亏本，员工收入受到影响，厂里弥漫着不行了的气氛。企业员工也从最鼎盛时的余人降到多人，不少员工离厂另谋出路。陈建荣记得那时他母亲身体已经很不好，听说绢纺厂的情况，经常跟他念叨，怎么会一下子就不好了呢。

金永健说，年10月前后，绢纺厂逐渐停产，那年底，绢纺厂基本破产，次年1月15日破产公告公布。“我在绢纺厂整整23年，几乎目睹了绢纺厂怎样一步步走向鼎盛，又怎样由极盛到破产。我在绢纺厂结婚生子，那是我全部的青春记忆。”

此后，嘉兴绢纺厂被浙江省金鹰股份有限公司收购，金永健与陈建荣等余名绢纺厂员工进入金鹰绢纺，依然在原址办公。年，厂址搬迁。年前后，嘉兴绢纺厂陆续拆迁，金永健记得很多老员工及一些有识之士向市里呼吁，保留这座近百年的老厂。嘉兴市文保所副所长盛杰辉记得，当时，恰逢第三次文物普查，嘉兴绢纺厂被登记为不可移动文物，他们向市里打报告，紧急叫停绢纺厂老厂房的拆迁，虽有部分七八十年代的厂房被拆除，但前期老厂房得以保留，并在年被公布为市级文保单位。

从此，承载着嘉兴几代人的记忆，见证着嘉兴近现代民族工业的兴起，经历过国企的辉煌，也历经着国企改革的阵痛与沧桑的嘉兴绢纺厂，热闹不再，归于沉寂，就像它的那些同伴一样。在嘉兴市文保所副所长盛杰辉的工作档案里，嘉兴市本级被以工业遗产标注的共有三处市级文保单位：嘉兴绢纺厂老厂区、嘉兴民丰造纸厂老厂房、嘉兴五金工具厂厂区，此外，还有“王店米厂苏式圆筒粮仓群”是嘉兴市工业遗产中唯一的浙江省级文保单位，

午后阳光正好，过了大运河嘉兴段的重要支流长水塘，来到东岸，“王店米厂苏式圆筒粮仓群”就迎面而来，出人意料的壮观——由南向北三排平行错位等距离排列了14个巨型粮仓，高8米有余。几个工人正在仓库间隔路面铺设鹅卵石。

青瓦顶，灰白墙，斑驳而苍凉。仓库内部高大空旷，却破败，有些木顶梁岌岌可危。

据米厂老工人回忆，粮仓建于年代，是原王店米厂的仓库。14个粮仓均为苏式圆筒形，体积相同，墙体混泥土砌筑，内部有木梁架，屋顶为六面青瓦顶。“这处粮仓群不同于一般的工业遗产，实际上还反映了我们嘉兴传统农业生产上的地位。”盛杰辉如是介绍，沿水塘而建的粮仓群，是王店周边粮食集中储存和运输中转的重要设施，其规模极大，足见其当年的粮食生产规模。建筑的形制特殊，既学习苏联，又延续中国传统，建筑本身亦具有较高的科学研究价值。

年，“王店米厂苏式圆筒粮仓群”被列为浙江省文保单位；也是在这一年，王店镇借助小城镇环境综合整治，回购了其产权。王店镇文化站站长朱建兵介绍，粮仓群的保护与利用方案还在规划中，未来可能会作为王店的一个文化基地。目前利用粮仓群的附属建筑打造了一个集展陈、展示和体验于一体的城市客厅，今年1月18日启用，从文化历史经济农业等多方面展示王店。附近公司的工作人员几乎每天都看到来参观粮仓群的人。

嘉兴民丰造纸厂的老厂房依然在使用。

甪里街70号，一进民丰厂大门，抬眼便看到写着“”的青砖楼房，沧桑却并不寥落。一楼存储着纸张，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楼梯，上到二楼，隔着门板可听到说话声。会议室里，老旧的长椅，是工人们休息的地方。据民丰特纸副总经理陶伟强介绍，建于年的这处老厂房，目前，一部分是三分厂的行政办公场所，一部分依然是生产流水线上的重要厂房。

民丰造纸厂前身是禾丰造纸公司，由褚辅成于年发起并邀集友人盛亮周、黄畏三、杨孟龙、陈良卿等筹资36万元创办。

“民丰造纸厂是上世纪20年代嘉兴地区为数不多的民族企业之一，是当时嘉兴先进造纸工艺的代表，在嘉兴有着很高的知名度，其厂房具有很高的历史和科学价值。”这是年民丰造纸厂老厂房被公布为嘉兴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时记录在案的评价。

这组90余年的老厂房如民丰的年轮，刻下了它的每一步足迹，而厚厚的两本《民丰志》则记录着这座近百年老厂的辉煌与辗转。

参与过编辑《民丰志》的老师傅明（化名）讲述了他与民丰的渊源。他年高中毕业后，顶替父亲进厂，父母都是民丰的老员工。说起这个呆了40余年的民丰，明师傅颇为感慨，“我刚进厂那会，听老工人说，曾经凭着厂徽，在小饭铺里吃饭，都可以赊账。”他记得家里有辆自行车，德国进口的西门子，那时不少老工人家里都有，他在年代还骑过，“那是相当有面子。”民丰是嘉兴“五大厂”之首，在改革开放前后，直到年代中期都是很让员工骄傲的。

在明师傅的印象中，年代后期，负重前行的民丰渐渐露出疲态，“那时我们有员工0余人，还有两三千退休员工，包袱太重了。”年代初，民丰和它的“五大厂”兄弟一样迎来了国企改革的阵痛。“我那时也动过念头，下海创业，不过我还是习惯我长大的民丰，我小时候的玩伴、同学都在这里。幸运的是，我们厂经过改革，挺过来了。”

年6月15日，民丰特种纸股份有限公司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当年的‘五大厂’，现在也只有民丰了。民丰有三不变，商标不变，厂址不变，产业不变。”不变的“船牌”商标，自年起至今依然在使用，只是在年将商标图案由“帆船”改为“南湖革命纪念船”。在民丰人心中，最骄傲的还有年，国内首创的电容器纸在民丰试制成功。如今，电容器纸生产车间所在也是一处老厂房。“比起‘五大厂’的其他厂，我们比较幸运的是，老厂房还在，民丰还在，希望也还在。”

未来，民丰的老厂房会有怎样的保护与利用，陶伟强坦言将配合城市有机更新的总体规划推进。

嘉兴五金工具厂是盛杰辉强调一定要去看看的“活”着的遗产，厂名依旧，生产依旧，只是从当年的农具生产，转为如今的消防器材零部件生产，“老厂房里还有不少老机器，能清晰地看到近几十年工业发展的历程。”

凤桥镇新篁社区，到了太平寺，过了同为嘉兴市文保单位的南星桥，就是五金工具厂。砖木结构的厂房，最鲜明的就是14个高耸的炼铁用青砖烟囱，后面还有一个已废弃的水塔。厂房周围搭着脚手架在修缮加固，另一处厂房依然在生产，两处仓库租用给生产五金配件的小工厂。

据凤桥镇文化站站长范毓萍介绍，去年，年建造的老厂房，出现墙体开裂、屋顶漏水等多处险情，经审批后，今年春节后修缮加固工程开工，4月中旬已完工。

厂长孙春祥的父亲曾是五金工具厂第一任厂长，厂里的职工，很多都是和他一样的二代工人。五金工具厂最早可追溯到年三大改造时期，几个小白铁作坊合并成立了铁器生产合作社，年改名为新篁农具厂。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年建造厂房，年改制后称嘉兴市五金工具厂。这些年，厂里也一直在不断调整生产线，从农具到打字机配件、螺丝螺帽……现在厂里的产品，还是厂里出去创业的员工介绍的订单，与他们合作生产消防器材配件。

目前，五金工具厂有正式职工12名，多数都和孙春祥一样即将退休。“等到我们都退休了，这个厂或许就结束了。”说起五金工具厂的未来，这个淳朴的男人有些唏嘘，“老厂房，镇里应该会有其他规划吧。”

五金工具厂年成为嘉兴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它是乡镇集体所有制，规模不大，“但它也是建国初期嘉兴工业面貌和工业成就的缩影，目前，嘉兴这种类型的工厂已为数不多。”盛杰辉说。因此需要对它们进行保护。

目前，工业遗产的保护和利用都在摸索，还没有形成一个比较系统的办法。据盛杰辉了解，目前国内外工业遗产保护性利用主要有三种模式：全新用途的再利用，比如美国德州圣安东尼美术馆前身是酿酒厂；相关用途的再利用，比如波廿的威利麦盐矿是世界遗产，至今盐矿在运转，但主要作为博物馆；公共休憩开敞空间的再利用，比如德国鲁尔工业区北杜伊斯堡景观公园，原是采煤炼焦钢铁于一身的大型工业基地。

盛杰辉觉得，嘉兴的工业遗产保护性再利用，可根据工业遗产原有产业及产品性质，应用于文化设施建设。“从文物保护角度来说，我们鼓励延用原有功能。”因为功能改变越小，改造越小，对工业遗产原有价值的破坏越小。“当然，也可以适当发挥，遵循文物保护的规律，保证安全，保持风貌。”

嘉绢印象，百年老厂的新转身

如今，一份《南湖湖滨区域改造提升工程》规划设计，将绢纺厂重新带入人们的视野，也唤起人们对工业遗产保护的思考。

《南湖湖滨区域改造提升工程》规划范围东至南湖路、南至南溪路、西至南湖、北至平湖塘-现状南湖路-医院，将建两带四板块——滨湖连续景观带、“重走一大路”红色文化体验带和“鸳湖里弄”、“嘉绢印象”、“南湖书院”、“南堰新景”四大空间功能板块。此次改造提升以“革命红船起航圣地、嘉兴文化独特体验、现代时尚滨湖空间”为主题，以“民国时期建筑风格”为主要基调。《南湖湖滨区域改造提升工程》工期3年，其中嘉绢印象区块预计年6月底完工。　以嘉绢印象为核心的南湖畔的嘉兴文化新地标，将是嘉兴绢纺厂老厂区的新身份。今年4月底，嘉绢印象区块建筑工程施工招标前期准备全部完成，5月15日进行招标开标。

年，嘉兴绢纺厂老厂区被列入嘉兴市文保单位，介绍中如此记载，“嘉兴目前保存年代最早规模最大的近现代工业建筑群，亦是建国后嘉兴最老的五大国营企业之一，一直以来在嘉兴市民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同时在研究中国民族工业的发展尤其是丝绸工业有着很高的历史和科学价值。”

而在规划中的嘉绢印象部分，被重点提及的是，“木结构锯齿形和双梁锯齿形的结构形式”形成的“锯齿形屋面和室内空间”，能反映绢纺厂独特的建筑特色、行业特色和空间特色。年代始建的老厂房是考虑到绢纺生产的采光、保暖等功能，其历年不断修建，演变，这是厂房部分艺术价值的核心。厂区东北角，年代的青砖老厂房价值更高。

“在活化工业建筑遗存的基础上，植入休闲服务功能，是这次方案秉持的原则。”据马旭峰介绍，嘉绢印象将依托绢纺厂各类建筑遗存，构建一核两翼功能主题建筑，展示嘉兴绢纺产业历史、“生产-生活一体”的城市记忆，同时提供滨湖休闲生活的新体验。

规划中，万余平方米的锯齿形主厂房，参照国内外相似厂房的改造经验，“落架大修”以后，保留厂房建筑特点，将作为嘉绢印象馆。其中，在核心区域做绢纺厂历史展陈，大约占厂房面积四分之一。另外，厂房中庭，设置T台，进行时尚发布；设立绢丝创意工坊，增加游客市民的互动体验；绢绸等时尚的展示展销……在主厂房的两翼，还有休闲广场和湖滨大草坪，以演绎观演、文化市集、游憩休闲为主要功能，同时，纺工桥港边，原锅炉厂房一带，以老码头为基础，做履带式的人行桥，与北面的鸳湖里弄沟通起来。

嘉兴绢纺厂老厂区一直是绢纺厂老员工挥之不去的牵挂。他们在经过时常会感慨，每当听到消息时会讨论。陈建荣知道绢纺厂作为文保单位被保留，被列入湖滨规划，十分高兴，“觉得有点骄傲，有些感动，我们这可是百年老厂，是工业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