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八点，敲门声响。老二回来了。简单与人打了一声招呼，放下书包，径直去厨房搬出两盘菜一碗汤，电饭锅里盛出一碗饭，坐到餐桌上吃。饭是保温的，和着冷菜吃刚刚好。快速吃过，把剩下的菜仍然端到厨房里，碗筷洗干净，放到橱柜，坐回餐桌上写作业。

快九点，又一次敲门声响。老大回来了。就站在门厅，笑眯眯和人打招呼。这个少年已经和成年人差不多高，眉眼里也比老二多了一点成熟与懂事。他也放下书包，径直走向厨房，但没有很快出来。只几分钟，洗碗筷的声音传来，然后就见他走出厨房，和弟弟坐下一起写作业。也许，他怕自己吃饭会打扰众人和弟弟？

他们是两个孤儿。

客厅沙发上，老陶说，我休息了，明天五点要去扫地。每天，老陶是坐在这里假寐的。接近八点和九点两个时间节点，他人虽坐在家里，但脑子里播放的是两个孩子一路骑自行车的影像：他正一路跟着孩子，穿过人流车流。学校离家5公里，老陶刚来的时候，负责接送，一个月之后，他说，我给你们各买一辆自行车吧！山村里出来的孩子皮实，高兴坏了。但城市的车水马龙，老陶是敬畏的。又不敢给孩子配手机，他陪着孩子骑车一个多月，也偷偷跟踪过他们，发现孩子把他的话都记住了：“遵守交通规则，千万不能闯红灯！”尽管如此，老陶还是每天晚上不敢早早睡觉，一旦过了哪怕几分钟，他就会骑车从反方向去迎孩子。孩子不是他的亲孙子，但是他要当亲孙子养。老陶说。

老陶在附近一家商场负责保洁。如果没有两个孤儿，老陶应该在江西老家种地，闲时和熟识的老俵一起谈谈说说。那一片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土地，他非常依恋，尤其在来扬州之后。黝黑的外表、缺两颗门牙、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老陶在陌生的城市只能干最苦最脏工资最低的活。但不管怎样低廉的工作，总有一份收入。最最重要的是，两个孤儿和他的血缘最近——他们是大哥的孙子，他们称呼他为叔爷爷。他得帮衬着儿子一家，不忍心苦了儿媳妇。

儿媳妇姓焦，我叫她小焦。小焦丈夫的伯父二十年前去世，抛下多病的妻，和十几岁儿。不久，儿成了孤儿。在艰难困苦中，孤儿长大，结婚，生子。然而，贫穷一直困扰着这个家庭，第二个男孩出生之后不久，孩子妈妈回了一趟娘家贵州，就如黄鹤一去，从此没有任何音信。前年，孩子爸爸又意外死亡。一个10岁，一个12岁，像突然断食的雏鸟，到处乱飞乱撞。小焦回老家过年，发现这两个远房亲戚的孩子生活习惯很差，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小焦对丈夫说，我们把他们带在身边上学吧，要不然这两个孩子会废了，将来可能成为社会公害。

这个刚刚三十出头的年轻妈妈，六点下班回家，工作服也不换下，就给上小学的女儿辅导作业，陪上幼儿园的儿子玩一会儿游戏。一边，婆婆去烧饭——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是快速运转的螺丝。小焦的工作是搞皮革批发，整天把各种皮革搬来搬去的，练就了一副壮实的身板，无需化妆，脸颊上透着健康的红。当然她也无意于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的生活目标就是好好工作，努力赚钱，让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健康成长。她说，既然下决心把他们两个接过来，就得有决心对待未来的风霜雨雪。令她欣慰的是，孩子转学之后，成绩突飞猛进，连老师都惊讶。小焦和丈夫是少有的从山村走出的大学生，知道读书能让孩子成人、也能改变命运。

十年前，小焦追随男友，两人一人拎一只皮箱，从江西到小城扬州来，从此站立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找工作，租房，裸婚，直到几年前有了这一套二手房，不算大，顶层，楼层高但价格不高，也刚好够一家五口住进去，其乐融融——孩子的奶奶早就过来帮助带孩子。

小焦说，我让他们自己洗碗，看着他们认真做作业。他们必须自己洗碗，拥有最起码的生存能力；必须好好读书，拥有自立于这个世界的本领。

做完作业，洗过澡，两个男孩下楼睡觉。他们的卧室在楼下车库。楼上就三个卧室，住着六个人。幸好有个较大的车库，改造出一间卧室一间卫生间，足够弟兄俩容身。小焦说，让他们住在楼下，也是让他们弟兄有一个相对独立的成长空间，毕竟，他们与我们有多年的亲情空白需要慢慢填补。爱，用力过猛未必是好事。这个80后母亲的见识令我叹服。

一家之主小陶还没有回来。他在本地一家大型船厂上班，几乎每天加班，常常到夜里十二点，早上六点又要出门。小焦说，她丈夫从不抱怨加班。他不敢不加班，这个八口之家的庞大家庭，他是顶梁柱，他一刻不能泄气！

我九点多离开了这个家。我来送一笔善款，是我对这个家庭的一点微薄捐助。我是偶然听到他们的故事的。我震惊于世界如此薄凉，留下两个孤儿在浮世晃荡；我又感叹于小焦一家的勇气与担当，让两个孤儿有了一个家，有了人间亲情。小焦说：“我无权虐待他们，也无能力宠惯他们，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他们一口吃的。”这句话足以感动我，也可能感动更多人。

临走，我朝楼上一看，那个我刚刚坐过的客厅里，灯亮着，在寒夜里透出光。那灯下有做作业的两个孤儿，以及与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焦。灯光温暖，明亮，透过一个寻常百姓的窗口照向远方，虽微弱，但足够为两个孤儿抵挡初冬薄凉。

我向着那窗口温暖明亮的灯光，致敬！